在我們侗家，大年初一的頭一件大事，就是祭茶。

　　小時候在外婆家，不管頭天守歲多晚，年輕力壯的五舅，總是村里起得最早的人，洗漱更衣，他要第一個趕到村子北邊的老井里挑水煮茶。水必須是剛從井里挑回來的新水，茶葉也必須是老茶樹的新葉。去挑水的路上，五舅會從路邊的老茶樹上取兩枝新葉，到井邊洗好，扔進裝滿水的木桶里帶回家，五舅一起身，綠油油的茶葉隨著木桶的搖擺蕩漾在水面，映出那水格外地清幽。

　　等五舅挑水回來，外婆已經(jīng)把爐火燒得旺旺的，把屋子烘得暖暖的，鼎罐往火爐子上一架，不一會兒，這新葉新水煮出來的茶就“咕嘟咕嘟”漲開了，縷縷幽香忽淡忽濃，是清茶，亦是新茶。先取三杯新茶置神龕，再取兩杯分別置于地龕和朝門頭柱下方，待鳴炮迎春過后，才能將茶收回，或輕灑敬大地，或飲盡暖暖身。外婆總會叫我喝一杯祭過先祖的茶，還說喝了此茶，先祖則會保佑我們快快長大，所以，我自小就攬得了一個跟在五舅身后撿茶杯的家務活，為小小的自己也能幫上家里一點小忙而興奮不已。

　　外婆家的炮聲喚醒了整個村子，年初一的早上，村里的開門炮此起彼伏，家家戶戶都要祭茶。自古以來，侗家人認為茶有驅(qū)邪避禍之功效，新年祭新茶，寓意萬象更新，寄托了侗族人祈求平安幸福的新年愿景，誰家的炮聲響得最早，就算是最先接住了這一年的好運氣!

　　新年里，侗家的第二道茶是油茶。油煎茶葉和糊米加水煮開，這是油茶的“鍋底”，少一樣都不能稱之為油茶，至于那些經(jīng)過一年辛勞收獲的作物，諸如玉米、豆子、紅薯、土豆等等，可以根據(jù)個人喜好添加。油茶的食材非常豐富，把油茶當做農(nóng)家的豐收大展也不為過。逢年過節(jié)和喜事上的油茶一般都要加入米豆腐、老玉米和炒米，用的湯也是熬過豬蹄的高湯。清水江畔的三門塘侗寨一帶，會在油茶里加入湯圓，味道也很好;婆婆在春天經(jīng)常煮一種加入時令草藥苗的“諧勇”(侗語，意思是吃了以后強身健體的油茶);外公在世時喜歡煮一種水煎油茶，加炒飯或米飯，對消化積食頗有助益。油茶的做法因人而異，各不相同，因此我給外鄉(xiāng)人介紹油茶時常說，在我們侗家，一切皆可入油茶。

　　為了這一鍋大年初一的油茶，侗家人早早就開始做準備了，因為炒米、米豆腐以及老玉米的制作都需要耗費大量的時間和精力。

　　炒米耗時最長，一般冬月有空就開始做了。先挑選上好的糯米蒸熟，摻入少量茶油拌勻，拌到糯米粒粒分開又沒有多余的油脂、稍微放涼發(fā)硬的時候，再放入打糍粑的木槽里，用木錘子把糯米粒輕輕捶扁。我笑外婆捶米的時候有點“怕疼”，她說要像我給她捶背的力道一樣，太重或太輕都不行。外婆把捶好的米粒用大簸箕均勻攤開，放到木屋二樓空蕩蕩的樓堂里等它慢慢風干，隔幾天還要去翻拌幾下，等干透了就用白布袋子裝起來，放到米缸里備用。前前后后大半個月才算是完成了前期工序，我問外婆為什么不拿到太陽底下曬干呢?這回輪到外婆笑我了，她說慢工出細活，貪快的人是做不出好炒米的，原來暴曬的糯米會發(fā)硬，吃不成。吃油茶的時候，將這炒米放入燒熱的茶油里面炸成雪白酥脆的米花，有的人家會加些顏料，就會炸出花花綠綠的米花來，更添喜氣。米花是否松脆，直接決定吃油茶的口感，所以炸米花的時候也是檢驗炒米制作工藝的時候。炒米雖然只作為油茶的配料，用量不多，但是制作過程特別麻煩，有的做了好幾次都會失敗，外婆是制作炒米的好手，她總是一次就做夠一整年的，還不忘了分一些給左鄰右舍。

　　米豆腐在臘月二十幾做比較合適，大米和草木灰按合適的比例混合浸泡一個晚上，把草木灰洗盡，白白的大米已經(jīng)變成黃色的了，食物堿的作用讓米變得苦涼苦涼的，有一種特殊的香味吸引著人們的味蕾。泡好的米磨成漿，放入大鍋里熬煮，邊煮邊順著一個方向不停地攪拌，手臂越來越酸，米漿越來越稠，稠到家里力氣再大的人都攪不動了的時候，?；?，趁熱把七八分熟的米漿捏成大小均勻的圓球，用事先準備好的芭蕉葉子裹住，再將這些米漿團子碼整齊上鍋蒸熟，米豆腐才算做好。米豆腐是煮油茶的主要食材，每家每戶都要做二三十斤才夠正月里待客。

　　老玉米的做法也不簡單。第一道工序是煮脫皮，將秋天里曬干的玉米和篩得細細的草木灰混在一起大火煮開，煮到玉米開始變黃，表面的黃皮能夠輕松用手搓掉的時候，把玉米撈出來搓洗干凈。除了要洗掉草木灰，還要把玉米表皮全部搓掉，幼時我曾隨表姐們到河邊搓洗玉米，看著清澈的流水把草木灰的黑色雜質(zhì)沖走、篩子里的玉米被搓得白白凈凈，只覺得好玩，卻沒注意姐姐們的手指已經(jīng)被凍得像一個個小胡蘿卜。為了做出過年的吃食，所有人都在辛苦忙活。接下來的第二道工序是煮“開花”，脫皮的玉米繼續(xù)加水上鍋煮，還要煮上個把小時，熟透的玉米會像爆米花那樣顆顆裂開，所以叫煮“開花”。

　　每到年關(guān)，母親和嬸子們會約好日子，先各家各自做好前期準備，等到煮米豆腐和老玉米的最后一道工序，她們就互相邀約集中到一個地方，分工協(xié)作，有說有笑地，花上一整天的時間，把各家的米豆腐和老玉米都做好。有了米豆腐、老玉米和炒米這三樣東西，茶葉是平時山上采來的，豆子那些是冬月里農(nóng)閑時就選好的，正月里的第一鍋油茶一定是香噴噴的。

　　侗族人會在每個重要的節(jié)日和婚嫁、喬遷、過生日、孩子出生等重要的時間節(jié)點，煮油茶招待客人，還把青年男女訂婚說成是“吃茶”，誰家要是有待嫁的姑娘，人們就會開玩笑說他們家里“茶香滿屋”了。十多年前親戚朋友聚在我家“吃茶”的那天，我也開啟了作為女兒之外的人生新角色，一生難忘。所以要說侗族人最有儀式感的飲食，當然是油茶。吃完這碗大年初一的新年茶，祈愿這一年都風調(diào)雨順、如意吉祥，如果一碗不夠，那就兩碗，三碗!